一线天

人生就是 遇到问题 解决问题

【何莫修】最后一枪(下)

      亮,何莫修用手臂挡在了眼前,实在是太亮了,强势的光明霎时剥夺了视力,睁开眼只能看到漫无边际的空白。紧接着天地轰鸣,传来了邱小姐的笑声,她笑得惊天动地,响彻云霄。铁塔那里迸发出的强烈耀眼的闪光几乎把整个罗布泊吞没,接着升腾起一个巨大的太阳般的火球,渐渐地,火球与地面冲起的尘柱连成一体,形成了一朵极为壮观的蘑菇云,直上蓝天。

      观察所里安静了几秒钟,在这漫长的恍然中人们面面相觑,然后笑声像是火山爆发一样的喷射出来,观察所瞬间被成功的喜悦淹没。老邓和身边的李局拥抱在一起,通讯员小杨摘下帽子在手中挥舞起来,司令员老张拍着手笑弯了腰。笑容也顺着热烈的氛围爬上何莫修的脸颊,他咧开嘴和他们一起笑着,可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,他开始流泪。脚下像是踩着棉花,双腿使不上劲儿,何莫修坐在了地上,眼泪如同拧开的水龙头,他开始嚎啕大哭。

      邱小姐的笑声仍然回荡在何莫修的耳边,实现自我价值的成就感被一种怅然所代替。那种雷霆万钧的笑声让他有些害怕,无穷的威力足够使千万生命终止,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心碎重回眼前,他无法抑制的想起开过的第一枪。记忆抽屉全部都被拉开,写满过去的纸片如雪花般纷飞而来,统统砸向何莫修。

      零式战机带着炸弹在跑道上滑行,他能从瞄准器上看的清楚它旋转着的叶片,六品还在耳边咆哮着让他开枪,何莫修却把枪放下,身体随着心脏一齐抖动。它越来越近了,何莫修的目光紧紧锁定住那枚炸弹,他再次举起枪,第一发偏移到了机翼。在对面日军飞射的子弹中,他再次扣动扳机,第二发、第三发……直到弹匣打空,他忘记究竟开了多少枪。

      何莫修的第一次射击居然阻止了即将起飞的夺命机器,成功化险为夷。他歪打正着击中了飞机油箱,那架零式战机在据他仅仅几十米处爆炸,焦黄的火舌吞噬了即将扑向他的日本兵。爆炸一声接着一声传来,机场冒出强烈的浓烟,劳工营在瞬间化为灰烬,巨响过后大地重归平静,飘散的烟尘如同消逝的生命,很快无影无踪了。

      嚎啕被迫终止,回忆也按下暂停键,观察所内火热的气氛平静了一些,室内响起现场总指挥张爱萍的声音,正在向中央做电话报告。他的声音沉着却兴奋,言简意赅陈述核爆炸成功的种种标志:“已看到火球,蘑菇云正在上升,铁塔已经消失……”

      这通电话很快就结束了,张总指挥放下听筒,目光扫过在场的其他人,最后把视线聚焦在脸上还挂着泪痕的何莫修身上,他笑着打趣道:“小何同志,我电话打完了……你接着哭吧”

    “这些日子都辛苦了,发泄一下应该的”

      那一天,整个中国大地都洋溢着激动和喜悦。深秋的夜晚,首都长安街上蜂拥的人群追逐着散发原子弹爆炸成功号外的大卡车,全市人民奔走相告,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广播,全世界都沉浸在一片喧哗声中。青年们穿行于大街小巷,有的帽子掉在地上竟然也全无知觉,小孩子们不懂什么叫原子弹,但也蹦蹦跳跳的跟着人群一起欢呼叫喊,自豪的泪水扬眉吐气,这个夜晚注定万人空巷。

      那个跑掉帽子的青年敏捷的在乌泱泱的人潮中穿梭,他从胡同里绕来绕去然后一头扎进一间院子。院子中间站着一个中年人,拄着拐杖,他仰头望着天空,像是在赏月,听见开门的动静后转头看着年前的年轻人,桌子上的收音机还在说个不停。青年的频率成功的和它达成某种和谐,他们都在重复播报同一则消息

    “爸!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啦!”

      青年几乎是在吼叫,欧阳山川的反应让兴致冲冲的年轻人有些受挫,他只是笑着应了个知道了。然后欧阳山川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,靠近青年,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

      “满头的汗”他说“帽子又跑丢了吧”

      青年闻言忙摸了摸自己的头顶,满不在乎的笑着:“嘿嘿……也不知道怎么就掉了”,然后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,他又嚷了起来:“妈!……妈!”,作势还准备往屋子里冲锋

      知子莫若父,父亲伸手抓住儿子胳膊,给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子浇了点凉水,说:“行了行了……别喊了,你妈也知道,我们听过广播”

      青年不知道又在傻乐些什么,他转而扶着父亲走进客厅,敷衍道:“爸……夜霜露重的,你早点休息”,欧阳山川也不直接拆穿,只是转头打量着年轻人。

    “你别这么看我……从小我就怕你这样子盯着我看”青年挠了挠头,只得把自己那点想法坦白:“你和我妈都知道了,那总还有不知道的吧……我得去告诉他们”

      得到回答,中年人摆摆手……随他去吧,青年又像是一阵风般刮出了院子。欧阳山川的目光从儿子消失的身影重新转回了月亮,这孩子真是随了这个名字,像道风一样莽撞而潇洒。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。他看着千万年来不曾变过的月亮,把想念寄给与他共此时的天涯人。

      原子弹成功爆炸了,但科研人员的任务还不止于此。回到221基地后,老邓竟然收到一张何莫修的请假条,他有些莫名其妙,拿上请假条就去找小何讨说法。何莫修正坐在帐篷里,把从罗布泊带回来的沙枣枝上的花一朵一朵揪下来,夹在一本厚厚的俄语词典里。老邓显得有些严肃,他把请假条撂到桌子上,质问何莫修到底懂不懂保密协议。

      何莫修让他坐下,然后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故事全部讲给老邓,行军床上坐着一个,地下的毯子上坐着一个,小何博士从晌午讲到太阳落山,理智与感情并存,他说如果没有沽宁的那些人,现在坐在这的人就不可能是自己,他说只是想回去看一眼,算是有个交代。

      老邓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,然后因为忘记拿那张请假条而返回来,他看了何莫修一眼,拿起那张薄薄的纸又走了出去。三周后,何莫修得到了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,老邓为这件事想尽了办法,小何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个什么由头。根据保密守则,国安局派了两个人来陪同何莫修走这一趟。临行前,老邓对他重申保密守则,这次出去他只能在沽宁停留十二个小时,火车都安排好了,早晨到晚上走,另外不能暴露身份,也就是说禁止何莫修和任何人进行交流,出了221基地,他就得当个哑巴。

      何莫修谢了又谢,保证一定会遵守。老邓比小何年长几岁,但他感觉自己经历的并不如他精彩。他拍了拍何莫修的肩膀,没有再多说什么,只是让何莫修了却这桩心愿,回来继续加油干。

      车窗外从荒原变成田野,山峦逐渐耸起,河流开始奔腾,苍翠的绿意把萧条的黄沙驱逐出视野。从这看去能看到田地里劳作的农民,远处珍珠般圆润的羊群,傍晚时分城镇里冒出的炊烟,系着红领巾追着火车跑的孩子。何莫修一直望着窗外,唯恐错过一点风景,飞驰的画面在点点滴滴变得熟悉,连空气都跟着柔软湿润起来。

      睁开眼看见这片广阔天地,闭上眼就能回到沽宁。1938年他来到这个未曾谋面的家乡,1945年离开,小何博士把人类最为宝贵的青春年华留在了这片土地上,如今他又回来了,别梦依稀咒逝川,故园一十九年前。

      1964年的沽宁长成了另一个模样,何莫修很难把它和自己记忆里的小城划上等号。街道变宽了,墙壁上是连绵的标语,如同文字铺成的海洋。何莫修在陌生中努力寻找着曾经熟悉的印记,但那些战斗过的据点似乎都不翼而飞。沙门的地界压上了公安局的办公小楼,曾经的车行变成了汽车站,司令部的大院门口挂着沽宁市政股的牌子。高家的庭院何莫修绕了很久也没找到,只剩一个红领巾遍地的沽宁小学。

      何莫修继续凭着记忆搜寻着,同行的人就在他身后跟着,他们从城里折腾到城外,好在沽宁后面的山林开采的并不多,他还能找到这个地方。走到一片林地中间,何莫修停下脚步,转身看向那两个国安局的同志,问道:“能让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吗?”那两人点头,守在原地没有再进一步。

      何莫修走向前,高昕的墓地覆盖上了一层浅浅的草,周围的树木比离开时更加挺拔了。他环视了一周,然后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,手帕里抱着几朵沙枣花,已经干了,何莫修蹲下把干花轻轻地铺在草地上,接着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他平静的开口:“小昕,我来看你了”

    “你一定还是那么美丽,可是我的头发都有点白了”

    “我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回来的,你肯定想不到究竟有多远。”他顿了下,沙枣花出现在他的目光里“你看……我还带了花儿,长在很遥远地方的花儿……沽宁可见不到,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”说完何莫修像是想到了什么,低下头腼腆的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 “我不是为你留下来的……小昕。以前可能有这个原因,但现在不一样了……真的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……小昕,我终于做成了一件事情。”何莫修温柔的看着那片草地“我现在终于也可以理直气壮的说能保护你了”

    “我们再也不用害怕……以后再也不用了”

      何莫修蹲下,抚摸着那片柔软的绿草地,沙枣花在生机勃勃中汲取阳光、空气和水分,它或许开始复苏。美妙与纯真寄托在此处,他觉得很踏实。离开山林的时候,阳光在大地上投下云彩的影子,居高望去是一望无边的农田。

      欧阳山川在沽宁城里漫步目的的走着,前阵子原子弹研制成功这事一直躺在心里,像是回应一种召唤,他觉得自己得回来一趟,这座小城镇如今已经天翻地覆,一点找不出以前的样子。儿子思风对这个父亲口中的故乡有着无限的好奇,年轻人怎么有那么多的问题。他们路过沽宁小学,学校门口不知道在搬运什么东西,思风想也不想就跑过去搭了把手,他的儿子总是这样古道热肠,黄布包袱背在他的背上,年轻的脸上笑容可掬。

      他就站在沽宁小学的门口等着,看着熟悉的街道上人来人往。身边走过了几个人,前头的那个步伐越来越慢,然后在离他约十米处停了下来。欧阳山川转身投去目光,那几个人正盯着沽宁小学的方向。以前搞情报工作的经历让他更为敏感,站的靠前面的那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。欧阳山川拄着拐杖往那人方向挪去,还剩下大概五米的距离,那三人中的一个走过来拦住了他。

      靠前面的那个也转过头来,目光交集的一刹那,两个人似乎都失去了语言功能。欧阳山川愣在原地,何莫修惊愕的用双手捂住了嘴巴,这场面很不真实。欧阳山川很快恢复了神志,他想再靠近一些,但是被旁边的家伙给擒住。何莫修见状欲跑过去,但刚迈了一步就停了下来。他似乎是在调动全部的力气让自己平静下来,但声音还在不停地颤抖,他双手合十对抓着欧阳山川的那人摇晃,语气里满是恳求和激动

    “你别那么使劲……他身上很多伤,你放开他……放开他”

    “他叫欧阳……是我的朋友,我们一起打过仗的……是我的朋友”

      何莫修的声音像是用气息带出来的,最后几乎声若蚊蝇。那人像是被何莫修这种克制的歇斯底里给吓了一跳,立刻松开了手,但仍然警惕的盯着欧阳。被放开的欧阳山川不再试图靠近,何莫修表情说不上来的着急。

      欧阳山川看了刚抓着他的那人一眼,接着向后退了一步,他大概明白这是怎么回事。

    “小何”何莫修听见欧阳开口叫他,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,只能表情痛苦的看着他摇头

    “你别着急小何……” 欧阳山川安抚性的朝他挥了下手,扭头又看了那人一眼,问道:“我能说话吗?”这种情况当然不算泄密,国安局的人没做声,算是默许了。

      欧阳山川重新看向小何,他上下打量了他一会,说:“你瘦多了”,何莫修给他挤出了一个苦笑。

    “真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”

      何莫修微微点头,欧阳像是知道他都要说什么似的,他伸手指了一下路对面的沽宁小学,说:“你没走错,这就是高会长家,解放后建了座小学”

    “沙门那成了警察局,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”何莫修又点了点头,他的眼神的落在欧阳山川眼眸中,欧阳笑了一下,接着说:“你还想问其他人都怎么样了,你回沽宁肯定找过他们吧”

    “这都快二十年过去了,我估计你一个都没找着”欧阳的语气很轻快,何莫修也配合的跟着扯开嘴角。

    “先说我吧……我又结婚了,现在住在北京”

    “我儿子思风也跟着来了,刚跑去沽宁小学帮人家搬东西”欧阳山川脸上露出既欣慰又烦恼的表情“思风的性子也太像老四了……根本管不住”说着,他俩的眼前就跳出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沽宁四道风,俩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

    “六品带着龙妈回了窦村,龙乌鸦也和他们一起”欧阳面不改色“老四你也知道,他就是像风一样,中国这么大,他哪能总呆在沽宁?风风火火刮到别处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高会长几年前去世了,也算是寿终正寝。唐真你记不记得?就是咱们的机枪手,女英雄”小何点头,欧阳山川继续说着“唐真在沽宁,就在这个沽宁小学当老师,孩子都这么高了”欧阳山川在胸前比划了一下,小何又跟着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欧阳敛了笑意,他看向何莫修,淡淡的开口:“还有一个人也得和你说说,他是我的好朋友”

    “他是个很厉害的人,但是我们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。他能做各种类型的炸药,会修电台,还能把电台改装成移动的,发明什么反向监测设备。要不是他,我们早被鬼子连窝端好多回了”

    “你说,这么厉害的人……还总叫他废物鸡,太不合适了吧”欧阳提起拐杖做了个摊手的动作,对面的何莫修突然用手掩面,肩膀微微耸动着,眼泪挤过指缝掉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他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……真的,他救过我的命。在劳工营里想方设法给我弄磺胺,明明自己手抖的要命,还帮我做手术”

    “小何”何莫修闻言抬起头,面颊已经被泪水糊满,欧阳指着挂在街道上的红色横幅,上面赫然写着“热烈庆祝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”,欧阳看着他,目光一如当初

    “看到了吗小何?”他轻声的问道“全世界都知道中国的原子弹爆炸啦……真了不起!”

     “小何……你真了不起。我很骄傲,因为认识你这样的朋友”

      何莫修的脸上重新冒出泪水,欧阳还在笑,岁月让他变得松弛,笑容附庸在层层皱纹上,不再光彩熠熠的一张脸,何莫修想着,太久没有照过镜子,但见着欧阳他就仿佛晓得了自己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傍晚的光线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重逢于意料之外,相会在情理之中,总还有机会再见面的,不是吗?衰老是自然规律,谁都无法永葆青春,何莫修跟着笑了起来,可是还会有热情,面对生命永不退却的热情,没有什么能够凌驾于生命之上,我们将永远年轻。

      若问你是何许人,多姿多彩多风尘。

      天黑以后何莫修搭乘上返程的火车,当一望无际的绿草滩再次出现,他突然感到踏实,就像回到了家。

      虎穴龙潭夕烟尽,英雄无名亦无声。


评论(7)

热度(186)

  1. 共1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